瓶中稿(1975)

《瓶中稿》(Manuscripts Sealed in a Bottle: A Collection of Poems)（台北：志文，1975）

〈林沖夜奔〉導讀/曾珍珍

這首詩完成於1974年二月，輯入《瓶中稿》，為壓軸力作。楊牧自云：「我很久以前就想寫林沖事蹟，也曾起頭數次，但都棄去了。這次再寫，想盡辦法把傳統的『林沖夜奔』情節忘記，因為怕落入老套。全詩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為骨幹，故聲音也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四種為主，只增加了小鬼與判官，試想當然耳。我於水滸人物中最愛林沖，認為他的勇敢和厚道，實非其儕輩如武松，魯達之流所能比較。林沖之落草，是真正的走投無路，逼上梁山。」既為「聲音的戲劇」，直當以朗誦賞讀。私下獨誦或聽群體朗讀演出。讀著聽著，當會折服於詩人絕技，怎麼全劇無一贅字冗音！怎麼可以用如此典雅、優美的詩句寫出武俠草莽風格！若非純屬聲音的戲劇，全無肢體動作具象的表演，讓人忍不住要拿它跟京劇和能劇的經典比評高下。

楊牧熟讀莎劇，寫作此劇時，或有莎翁化身謬思在旁提點。劇中的人間，道德隳毀，王法淪喪、朋友見利忘義，惟靠山神與風雪，大自然的神力─天地沛然正氣，施行公義與憐憫，庇護勇敢和厚道的林沖免於火劫。楊牧運用「詩中道義」（poetic justice）做此設計，淋漓展現了他為人稱道的浪漫精神。劇中有兩景獨創絕技最見匠心。一景在草料場，出現在第一折尾端。雪拼命下著，但見窗內柴火熊熊排擋寒氣，雪急了，於是再加把勁，讓雪柱當窗懸下。這下更慘，雪柱、雪陣狀若絲簾垂下，雪開始擔心自己弄巧成拙。倘若簾影勾起林沖思念愛妻，回味閨中歡好溫存，繼續耽留於草料場，如何是好？再飆高力道吧，讓林沖冷得嗜酒，出外沽酒去。楊牧用短短數行詩，層次分明，將風雪解人刻劃入微。而這一幕淡筆挑出閨情，正是為了替第三折甲哀嘆友情的崩亡鋪路。豪俠重義，再沒有比被朋友出賣、背叛至於害命，更令人痛心！所以，全劇的高潮出現在林沖最後出手殛殺陸謙這一行：「且吃我一刀」！詩人用蒙太奇手法，把刀鋒濺血渲染成童年於陸謙家院所見大朵牡丹、兩人在家鄉山邊水陂共賞的水蓮勝景、在同一間私塾就學「讀書的硃砂」，最後停格在陸謙羞澀的童顏。這一刀劈下去喚回童真友誼的記憶，同時斬斷的是被出賣的友情─這正是〈林沖夜奔〉悲劇的核心。悲劇總涉及血祭，希臘悲劇如此，莎劇如此。在這齣聲音的戲劇裡，血祭的悲劇內涵，詩人以輓歌的筆調托出，聲音在此化為一幕幕無言的畫面，失樂園淒絕餘韻裊裊，啟人深思。

〈讓風朗誦〉導讀/曾珍珍

這首詩輯入《瓶中稿》，是一首類似婚前頌的療傷情詩，向受創的戀人應許持

久、恆定的愛，雖遇阻難，終能召喚春回、新生。原應是一首私密的詩，卻因

採迴旋曲結合四時歌的形式，賦予獨創的意象一種民歌式的親和力，讀來貼心

，引人傳誦，儼然成為大眾情詩。整首詩以夏天的詩起興，春天的詩作結，把

秋的悲哀、冬的淒冷裹覆其中。暖烘烘的愛情凝結在詩尾最後的絕唱：「我把

你平放在溫暖的湖面/讓風朗誦」，以詩作畫，深得雷諾裸女畫神髓；尤勝一籌

，風吟輕撫，觸動心弦。第二段寫愛情遇到的阻難，彷彿改寫自詩篇137篇被

擄至巴比倫者的哀歌。此一被擄歸回的主題暗示將男歡女愛提升至上主與人之

間的愛情，巧妙擺脫了私我的色彩，臻至大愛的境界，惟字面上呈現出來的是

哥哥對妹妹兩小無猜的疼惜，故採童語哄慰。民歌的形式、童語的模擬讓這首

詩逼近情詩的原型，意境、格局與里爾克知名的〈情詩〉相埒：

那觸動眾生，觸動你和我，以及萬物的，

像一把小提琴的琴弓把我倆拉聚成雙，

將各自獨立的兩根弦拉出一道樂音。

撐開你我的是什麼樣的樂器？

是什麼樣的樂師正在撥弄？

啊，多麼甜美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