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自少年即活躍詩壇,筆耕六十年,始終創作不輟,詩、散文、評論、翻譯皆卓然成家,並分別於美國、臺灣、香港等地大學任教,從事教育和研究工作。作品曾譯為英、法、德、日、韓、荷蘭、瑞典等文,獲頒多項重要文學獎,影響後進無數。

其詩藝的展現,鎔鑄中西文學傳統,兼以現代主義為擴充。散文的經營,講究詩化的修辭和造境,體製嚴謹,格局宏大。評論的建構,融匯豐富的美學及人文涵養,譯作精準深入各方文化根源。楊牧的創作風格與時俱進,堅持對藝術性的超越,而對人性,社會,現實是非的關懷,寓批判和規勸於文字指涉與聲籟跌宕之中,卻未曾稍減。

楊牧不僅介入社會現實,也往返於具象和普遍的抽象間,在神話,歷史,民間和傳奇裏汲取靈感,渲染臺灣,福爾摩莎的色彩。德國知名評論家Tilman Spengler曾言:「在詩行,散文,詩劇的天地裏,他從容於平達耳,與歌德、蓋文、葉慈遊。在德國,我們一定會把楊牧歸於博學詩人之列。」奚密教授則推崇:「楊牧是現代漢詩史上,最偉大的詩人。」

「來和我們舞蹈在一起。」見證楊牧從臺灣出發,為文學塑造的人文典範和精神傳統,為追求一個更合理更完美的有情文化世界的承諾,包含著何其多樣令我們嚮往,可以借鏡,啟發志向,以及朝向那志向的各種模式,藝術的力量。────謝旺霖(2014)

出版書籍

有人(1986)

《有人》(Someone: Collected Poems)(台北:洪範,1986)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導讀賞析/曾珍珍
這首詩寫於1984年初,輯入《有人》(1986),楊牧的第十本詩集。其時,楊牧二度受邀於台大外文系擔任客座教授,攜眷小寓居於現已拆除的基隆路旁海外學人宿舍,這間有庭院的老舊木造宅邸為這首詩提供了寫作當下的場景。197912月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雖然多位倡議台獨的異議人士鎯鐺入獄,但透過法庭辯論的新聞報導,台獨論述開始在台灣社會發酵。自1949年國府遷台以來,為了反攻大陸而大舉宣揚的中國大一統意識,繼前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之後,開始受到強悍挑戰。1979年,楊牧撰作詩劇《吳鳳》和文論〈三百年家國:台灣詩16611925〉,台灣認同初露端倪。然而,直到1996年李登輝贏得第一次全民直選總統選舉,台灣認同才正式取代中國認同,成為台灣社會主流意識。早在1984年,楊牧即已敏銳體察到正在醞釀中的時局變遷勢必導致認同困境,將給台灣外省第二代帶來迷惘,於是,他在這首詩中虛構了一位由大陸來台老兵與台籍貧女通婚(雙重的弱勢)生下的子嗣,從同理心的角度,為他的認同兩難代言。
細讀此詩,你會發現,這首不斷讓港中台熱血青年在各樣抗議場合引用、改編的經典政治詩,如楊牧在《有人》後序裡企圖說明的,它所關注的不在於如何導正認同,而在於如何透過上乘的詩歌藝術示範為什麼浪漫主義詩人雪萊會將詩人定義為先知、立法者─是比法官和政客更懂得公理與正義真諦的人。唯當詩人不盲從政治勢力黨同伐異,讓文學淪為宣傳或政爭工具,雪萊對詩人的期許才能在亂世落實,成為捍衛人性的準繩。
從這個角度觀察,一些詩中巧妙的寓喻,如二十世紀梨,讀來特具反諷興味。然而,與其說它要諷刺的是把中國意識移植到台灣土地的阿山仔、老芋仔,甚至外省權貴,不如說它透過學舌,諧擬本土論者不以同理心包容外省人離散困境,反而刻薄譏誚他們眛於鄉愁情結。所以,二十世紀梨的巧喻,在全詩中雖然搶眼,卻算不上核心的藝術設計。從藝術層面看,讓這首詩不落入一般政治詩俗套的,殆有兩端:其一是除了為提出問題的青年設定他具有雙重族裔背景之外,更賦予他「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的求學背景,藉此凸顯會讓一個懷抱法治理想的有志青年陷入認同困境,找不到合乎公理和正義的出路,這樣的社會,它的體制一定有問題。但是單憑法治體制、理性的辯論就能夠建立合乎公理和正義的社會嗎?具有興觀群怨功能的詩對於實現理想社會能發揮什麼作用呢?青年致函詩人,心中想問的應該是這類「高層次的問題」,不僅止於洩憤、訴怨,為自己的極端轉向提出合理化的藉口。針對來函提出的問題,詩人藉著這首詩獨創的敘事設計為讀者提供了間接解答,這就是本詩藝術性的第二端:利用令人稱奇的雙軌敘事設計,天衣無縫地提出同理心的憐憫才是公理與正義背後的基石。A軌複述來函青年的背景自述和控訴、質疑,B軌敘述正在構思回信的詩人從書房外望所見的天氣變化和生態微觀。B軌在首段以括弧框住,有如一首樂曲的背景旋律。從次段開始去除括弧,以副旋律的姿態和A軌的主旋律形成呼應,到了居中第三段結尾時,B軌副旋律穿透A軌主旋律,以「天地也哭過,為了一個重要的/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嘹亮地點明這首詩的主題,暗示從超越的角度看,任何形式的特定認同,如果是外加的,無不受制於一時一地的政治形勢,會隨著時勢而變化,它似乎不能作為公理和正義的絕對判准,唯有達觀人性、透視現實並從而生發慈悲、憐憫,懂得悅納異己,才能協助法治和理性守護公理和正義。詩人以惱人的蜘蛛和蚊蚋為第四段起興,可讀作反高潮設計,B軌副旋律經此反挫,以沉潛蓄積能量,當它在最後一段完全取代A軌主旋律沛然再現時,詩人那看穿現實、同情弱勢的「先知」式憐憫也就產生了溶化對立,寬慰人心的力道。這首詩令人產生深刻共鳴的藝術秘訣在此。
詩人雖有先知式的達觀和憐憫,但面對個人成因各異的苦難,始終保持一種「認知論的謙遜」,努力設法理解,但不妄言完全理解,因為妄言完全理解,其實與偏見論斷是一體兩面。詩結束的時候,讀者依稀可以感受到寫信的青年從受困於認同兩難狂擺到另一極端,至於到底是轉向台灣或中國認同,詩人隱晦不表。公理與正義意味著尊重個人對任何形式的認同具有自由選擇權。對因認同歧異而情感遭受撕裂的台灣人心,這首詩發揮了深層撫慰、療癒的功能。




       學院之樹 

        在一道長廊的盡頭,冬陽傾斜
  溫暖,寧靜,許多半開的窗
  擁進一片曲綣凶猛的綠
  我探身端詳那樹,形狀
  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間
  一組持續生長的隱喻
  劇痛的葉蔭以英雄起霸的姿勢
  穩重地覆蓋在牧歌和小令的草地上
  屏息安定,乃有千萬隻金鳳之眼
  仰望天上慢慢飄流的魚狀雲,又
  如大航行時代錯落兀立甲板上的水手
  在長久節制的尋覓過程裏
  凝視平靜燠熱的海面,北回歸線之南
  南回歸線之北,不期然
  發現一群季侯性的水族
  正沉默地向西泅游


        選自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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